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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中国诗歌最可贵的传统,就是让人心不死”
2017-06-21 责编:樊亚蕾

  “传统文化在校园”系列(一)    

  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曾说:“我是在忧患中走过来的,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,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。我希望能为年轻人打开一扇门,让大家能走进去,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。”

  不久前,电视节目《中国诗词大会》风靡全国,诗词教育再一次引发人们的关注和热议。作为诗歌启蒙、学习、传播的重要场所,学校为什么要进行诗歌教育?教师怎样指导学生走近诗歌?学生能从诗歌中获得什么?如何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得以传承和弘扬?本版从专家、教师和学生等角度回答了这些问题,期待读者从中获得不同的启发和感动。

    ――编者

  内心的感动就是诗歌的开始

  诗有“言志”的传统,作诗的目的是为了表现自己内心的感情和志意,那么,写诗的动机是从哪里来的?正如《毛诗・大序》所说的――“情动于中而形于言”。首先,你内心的感情要产生一种感动,要“摇荡性情”,然后才能“形诸舞咏”。可是“情动于中”是怎样动的呢?为什么你的内心会有那种摇荡的感动?《礼记・乐记》中有一句话:“人心之动,物使之然也。”就是说,人心的摇荡、心灵的感动,那是外在的事物使其如此的。不过,这又引出了第三个问题:什么样的外在事物才能使你有所感动呢?锺嵘在《诗品・序》里的一句话:“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,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。”我们中国常常说到“气”,冬至阳生,夏至阴生,阴阳之气的运行造成了四时节气的变化。春天草木萌发,秋天草木摇落,这自然界万物的种种物象就感动了人。正如晋代陆机《文赋》所说的:“悲落叶于劲秋,喜柔条于芳春。”外物的变化使人的内心感情产生摇荡,诗人就用诗歌把它表现出来。所以《诗品・序》接下来就又说:“若乃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暑雨,冬月祁寒,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。”

  如果一个诗人只知吟风弄月、舞文弄墨、咬文嚼字,像有些人说的只要能痛饮酒熟读《离骚》就可以做名士,高人一等,自命风雅,那是我们中国旧文人的坏习气。可是,春风、春鸟使我们感动,这是好的,是应该培养的一份感情,因为这是使人心不死的一份感情,使人养成一颗活泼的、有生命的心灵。如果一个人对宇宙间不属于你同类的草木鸟兽都关怀,难道你对人类的忧患苦难会不关心吗?

  孔子说:“鸟兽不可与同群,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?”(《论语・微子》)诗人之所以宝贵,就是因为他们有这样一颗关怀万物关怀民生的、不死的心灵。有了这颗心灵,杜甫才会写出“三吏”“三别”,才会写出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(杜甫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)。古人说:“哀莫大于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”(《庄子・田子方》)中国古典诗歌有一个很可贵的传统,那就是让人心不死。

  学诗的意义在于产生兴发

  “兴”,意思是在人的内心有一种兴起,有一种感动。“兴”的作用,不但作者有之,读者亦有之。不管你自己是不是诗人,是否能写出像李白、杜甫那样的好诗,只要你一颗心灵不死,只要你在读李白、杜甫的诗歌时也能产生与李白、杜甫同样的感动,那么你也就有了与李白、杜甫同样的诗心。所以,从读者方面而言,“兴”的感发作用同样也是源远流长的。

  在《论语》中孔子就曾经说“诗可以兴”,就是说,诗能给人一种兴发和感动。现在我们无法要求当代年轻人写那些格律严密的古典诗歌,但是我们要使年轻人在读古典诗歌的时候也产生那一份兴发和感动,这就是我们今天学习古典诗歌的意义和目的所在。

  孔子所说的感动不仅是一对一的感动,而是一生二、二生三、三生无穷的感动,即所谓“诗可以兴”的感动。接受美学指出,读者可以分成几个不同的层次。第一个层次是普通的读者:读明月就是明月,读清风就是清风,只从表面上去理解。第二个层次是能够深入一步的读者:他们能够从艺术的表达、文字的组织结构、形象的使用、体类的传统中,从它的价值、作用等各方面去品评和欣赏作品。第三个层次是“背离作者原意”的读者:他们对作品的解释可以不必是作者本来的意思,而是一生二、二生三、三生无穷的引发。只有这第三个层次的读者,才是最有感发生命的读者。

  南唐中主的词“菡萏香销翠叶残,西风愁起绿波间”(李�《山花子》),从表面上看只是写荷花零落了,荷叶凋残了,秋风从水面上吹起来。但是王国维从那里面看到一种“众芳芜秽,美人迟暮”的悲哀和感慨。晏殊的词“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(晏殊《蝶恋花》),写的是男女之间的相思爱情,说是昨天晚上秋风把我楼前树上的树叶吹得凋零了,今天我登上高楼远望天涯,却看不见我所怀念的人。但是王国维说这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种境界!王国维自己在《人间词话》里又说,我用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种境界、第二种境界、第三种境界来解释北宋这些人的小词恐怕未必是他们的原意――“恐晏、欧诸公所不许也”,可是,王国维的这种感发正是中国诗歌中让人心不死的、宝贵的“兴”的作用。

  评价和欣赏诗歌亦有标准

  凡是能传达出兴发感动力量的诗是否都是成功的诗呢?不是的。因为所传达出来的这种感发的生命还存在着厚薄、大小、深浅、广狭的不同。那么,怎样判断一首诗的好坏?怎样分辨一个诗人是大诗人还是小诗人?

  《玉阶怨》是乐府诗题,主要是写女子的孤独、寂寞和哀怨。先看虞炎的这一首:“紫藤拂花树,黄鸟度青枝。思君一叹息,苦泪应言垂。”但我以为,这首诗是不成功的,因为“紫藤”“花树”“黄鸟”和“青枝”这些形象没有传达一种感发的生命。诗是言志的,必须把你所感发的情意传达出来,这就要考虑到几个方面的因素。除了形象(image),还要看质地(texture),包括metaphor(各种形式的比喻)、imagery(通常的各种形象)、rhyme(押韵)等。此外,诗歌还要看结构(structure),包括 formal arrangement(形式安排)、sequence of images and ideas(形象和情意排列组合的次序)等。

  锺嵘在《诗品・序》里说:“故诗有三义焉:一曰兴,二曰比,三曰赋。”“兴”是见物起兴,“比”是用一个外物来做比喻,“赋”是直接的叙述。锺嵘说:“宏斯三义,酌而用之。”―― 了解这三种写作诗歌的方式,斟酌它们的用途来运用它们。后面他又说:“若专用比兴,患在意深,意深则词踬;若但用赋体,患在意浮,意浮则文散。”意思是说,如果你只用比兴来作诗,由于不直说,诗的意思就太深,太深了就容易不通畅,也就是写得不明白;如果你都是直说,诗的意思就太浅,太浅了就容易散漫。所以,诗的形象和诗的结构一定要结合起来。

  同样的主题,同样是写女子的怨情,李白是这样写的:“玉阶生白露,夜久侵罗袜。却下水晶帘,玲珑望秋月。”这些形象都具有相同的品质,都是光明的、皎洁的、晶莹的、寒冷的。如果把“玉阶生白露”改成“玉阶有白露”可以吗?不可以的。因为这里除了“玉阶”和“白露”两个形象的作用之外,还有叙述口吻的作用。“生”,是逐渐生出来,露水不是草木,本来不会生。但是用一个“生”字,就表现了夜晚由于气温下降,露水越来越多,越来越湿,越来越重。“生”的是白露,写的是怨情。那个女子已经动也不动地在玉阶上站了那么久,她的心里有所期待。但是仅仅“玉阶生白露”就够了吗?不,还有“夜久侵罗袜”――露水不仅打湿了她的罗袜,而且透入了罗袜之内。

  就在这样的寒冷和寂寞之中,那个女子仍然孤独地等待着,她不但没有去睡,而且还垂下了“水晶帘”。帘本来可以是珠帘或者竹帘、绣帘,而这里偏偏是“水晶帘”――多么晶莹,多么皎洁,多么寒冷!可是还不止于此,她还透过水晶帘“玲珑望秋月”。李白用“玲珑”二字,传达出一种玲珑剔透的感觉,它们同水晶帘一样,那样光明、皎洁、晶莹、寒冷。

  虞炎说“思君一叹息”――我想念你,把怨情说出来了。但李白没有说,他说的是“玲珑望秋月”,写的是女子的期待盼望,所爱的人没有来,所以有怨情,但仍一直在望,是坚贞、孤独和寂寞。李白用他的形象、他的动词和形容词的品质和结构,提高了这首诗的境界――当你把你怀念的对象和秋月结合在一起的时候,你那对象就会变得何等皎洁、何等光明!而这也就意味着,你的感情、你的感情的光明和皎洁、你的感情的坚贞,都在那玉阶白露、玲珑秋月之中凝为一体了。这首诗把“思君”的感情提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,使那些相思怀念的痛苦提高到了一个极其高远的境界,使读者的感情得到了提炼和升华。(摘编自《好诗共欣赏》,叶嘉莹著,生活・读书・新知三联书店,标题为编者所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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