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纸黑字中庄周跳出来,手举着瓢盛满浊酒,作者拿笔和他隔空碰杯,摇摇致意。其间隔着两千两百个年岁。
翻到最后一页时我觉察。那扇名为时间的透明障壁,突然显得不堪一击了。
一
著述被摊到世人面前时便有了任君评价的自由。
关于庄子,你可以嘲弄他的避世思想太过消极,可以拆析他的逻辑谬误,可以认为他的经久不衰来自官本位社会下士人自我派遣的需要。翻开《南华经》,却又无法不因那份诡谲神妙的文学才华而拍案,小到蟪蛄大到鲲鹏,从泥潭打滚的王八到不食烟火的藐姑射之仙,他在至俗与至雅中探头晃脑,于现实与幻想的节点反复跳跃,却来去自如。“点化万物的巫卜”,多贴切的譬喻,万物入他眼便重又鲜活,正如梁楷之《李白行吟图》,形在骨在,无一笔赘余。
料想他如何能有这般诗性气质?
鲍鹏山先生将他列为乡野文化领袖,这大抵是重要原因。“乡野”一词在后世出现太多引申义,终南捷径或入朝为官的反语,总像一个符号,一个借居寓所。然而,它又是庄子一生的家园,与他的心目中理型世界最为接近之地。他与乡野朝夕相处以至于过分熟悉,于是此处的一草一木都成竹在胸,倾注笔下的除去墨汁皆是感情。
而观他一生都在逃避矫饰,去伪存真。天才的敏锐使他没可能欺骗自己,追逐脆如齑粉的名与利,只好赤条条摊开来与世界相处,比起铜锈更去拥抱草木枝蔓。
这种气质,一半是诗性,另一半属于哲人。
二
读他“齐万物,同生死”,读他蜗角虚名的讽刺,发现庄子是个二元相生的矛盾体。一面冷眼否定所有带有目的性的追逐游戏,像个过早悟透世界的老头,另一面又倾注太多心血来抽丝剥茧这个世界,辛辣的幽默,敏锐的机锋,行踪不定的字句。但,如果真如他所说,这世界飘在名为无意义的气泡中,那么这种徒劳之事哪里是他的作风?
对此,鲍鹏山先生的解释就显得妙极。他说庄子如此超脱与轻蔑,却是有充沛的激情而无一丝尖酸。从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热爱一切,对待这个世界就像对待一个久已失去昔日风采的恋人。我想这才是正解,隐遁于他戏谑笔锋下是从一的认真,从一的认真缘于对这个世界从一的热爱。
眼极冷,由于面见荒谬而觉唐突,心肠极热,缘于赤子般生命激情。于是鹏鸟学鸠朝菌俱鲜活,跨越几千年感动一个又一个翻开《庄子》的读者。
三
《永恒的乡愁》这篇,花太多的譬喻去描摹庄子。点化万物的巫卜,夏天最后一朵玫瑰,世界的恋人,后文中看守心灵月亮的树。每个都妥帖恰当,极富表现力。而庄子其文也爱用寓言譬喻,一针见血不相让。用相似的笔触写庄子,我想是极浪漫的,这就好比两个人隔着长长的河流碰杯,眼神对上了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虽然,庄子大概是毫不在意的。
那么说来,庄子其实跟无数个人对上过眼神,阮籍醉意昏昏写八十二首咏怀中有庄子,刘伶跟妻子说“死便埋我”时也有其遗风,而禅宗答非所问式的公案何不为庄子真传?当你游走于浩荡夜空之下,幽深溪谷之中,当你为攀附人生阶梯而疲累,顿觉荒谬,当某一刹那被茫然吞没,觉得名为意义的高塔轰然倒塌,会不会咀嚼出几分没来处的孤独?
而这时候,庄子就看着你,心想:你终于发现了,来读我吧。